文艺报刊文:互联网时代的文学突围
海量的网络信息与扑朔迷离的真相
当代的多数作家已经意识到互联网对于文学的巨大影响。作家的灵感或者创作的题材可能来自互联网流传的一则消息,正如当年报纸的新闻给予的启迪;作家可以进入互联网收集必要的参考资料,搜索引擎指示各类知识仓库的所在,必要的时候,相关典籍迅速以电子书的形式传递;只要作家愿意,作品很快会形成“渊博”的风格,甚至可以在其中炫耀若干冷门知识。
各种参考资料不仅包含文字档案,而且配备众多实物图片,一个名词的背后附有实物图片即可权威地宣称“有图有真相”。“有图有真相”这个说法的升级版是视频资料,互联网时代业已造就一支视频制作大军,一部手机可以完成从拍摄到剪辑的所有流程。古人不得不跋涉千里,拜访一座名山或者一条河流,当代作家只要手握鼠标点开一段视频,一切尽收眼底。
各种小视频业已形成汹涌之势。五花八门的小视频多么有趣,各种视频APP似乎正在将文学杂志远远地甩在后面。恰是在这个时候,作家不得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另一面:互联网会不会垄断“真相”,从而对于文学形成遮蔽?如果承认另一些“真相”遗落在互联网之外,那么,文学必须承担一个新的职责——揭示乃至挖掘这些“真相”,并且展示出另一种异于互联网的文学视域。
各种信息或者知识正在从四面八方涌入互联网。这些信息或者知识处于零散状态,而不是围绕某种主题或者某种中心形成一个有机结构。可是,互联网强大的传播功能正在将大众裹挟而去,以至于这种零散状态无形地左右许多人的世界认知。现代社会的复杂性急剧增加,我们几乎无法窥见生产体系或者社会组织运行的全貌;每一个个体栖居于社会分工指定的一隅,社会总体的各个行业、各个层面之间似乎“形同陌路”。学者弗·詹姆逊曾经呼吁建立某种重新定位的“认知绘图”,然而,互联网似乎没有提供多大的帮助。三则段子、五段视频和若干似是而非的消息打发了一个上午,世界并未变得更清晰一些。
接受真正的现实给予文学的馈赠
能否对于人们的世界认知有所贡献?文学早就定下了更高的目标,譬如现实主义。现今的“现实主义”概念不再单纯指始于19世纪的那一个文学思潮,或者异于浪漫主义、现代主义的某种叙事学,而是返回其初始涵义:关注栖身其间的这个真实世界。如何界定“现实主义”的“现实”——谁的“现实”?从“真实”标准的建构、主体哲学带来的认识论转折,到“语言转向”或者心理学视域的介入,“现实”不再是一个自明的概念。然而,尽管这些理论辨析尚未完成,“现实主义”概念仍然如火如荼地展开。“现实一点吧”,这时所说的“现实”一词就是“现实主义”的“现实”。“现实”包围在我们周边,充满烟火气息,众声喧哗,悲欢离合,张三、李四、王五、赵六的故事层出不穷,同时又打上带有某种历史特征的印记。注视这一切,即已完成“现实主义”的初始涵义。
当然,在中国现代语境之中,“现实主义”的初始涵义的形成,包含了自五四时期以来种种文学论争背后的一系列共识。一些僵化的古典文学遭到了抛弃,五四新文学不再空洞地模山范水,作家的目光从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转向底层人民,转向“被侮辱与被损害”的人。一些神魔鬼怪、飞仙剑侠的故事中,期待某个武功盖世的救世主铲除一切苦难,被现实主义作家视为一种虚假美学。总之,现实主义饱含投身于社会历史的激情,而不是耽于幻想,或者沉溺于琐碎的杯水风波。20世纪80年代以来,一些观念根据历史状况有所调整,例如内涵更为宽泛的“人民”替代了“工农兵”。“以人民为中心”是将人民视为现实的主人公。人民创造历史,那些课堂上的教师、实验室的科研人员、医院的医生或者商务大楼里的企业家也是人民的一员。不论新的历史状况带来哪些新的历史认识,现实主义文学始终保持不懈的激情。
迄今为止,几个关键词仍然活跃在“现实主义”概念的解释之中:现实、社会、历史、人民,当然还有文学伴随的审美特征。马克思曾经说过,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,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。文学的世界认知也是如此。五四新文学以来,现实主义文学主张之中已经包含改造世界的强烈动机。
文学的世界认知是一个很高的要求,作家不能仅仅在互联网上认识人民。互联网可以搜索到种种提示,然而,这些提示未必是最重要的信息。通常情况下,微信朋友圈只能展示一个人的部分形象,这些信息并非品行鉴定的全部依据。一个人会将哪些信息公布在互联网?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。信息公布意欲表明什么的同时,间接表明不公布什么及其背后的理由——不宜公开、不重要乃至回避什么。
所以,更多的时候,作家必须离开屏幕与鼠标,踏上辽阔的大地,与真实的人民密切交往,倾听他们的欢乐与痛苦。作家不仅可以收获许多带有体温的生活细节,体察种种独特的气息与声响,而且可能颠覆事先预设的情节逻辑。这是真正的“现实”给予文学的馈赠。互联网堆积了许多逗乐的小视频,以至于人们觉得生活之中的喜剧已经超载。严肃的生活怎么可能时刻在“搞笑”?这种状况毋宁追溯到互联网的大众传媒性质:娱乐为王。多数人没有兴趣把烦闷而重复的日常劳动发送到互联网。然而,作家没有理由忽略这些劳动。相对于小视频制作者的“机智”,文学必须“笨拙”地意识到,这些劳动是历史创造的重要内容。无论描述个人的所作所为还是社会的经济结构,这些劳动始终作为不可或缺的背景坚硬地存在。这是“现实”的有机组成部分。
一些网络小说动辄数百万字,跌宕起伏,悬念丛生,但是,很多作品缺乏经典现实主义文学拥有的坚实纹理与历史感。文学的历史感指的是,作品的内容或者形式与历史的重大演变形成呼应,显现出过去、现在到未来的历史脉络。
突破信息茧房,写出文学的历史感
很大程度上,文学的历史感是突破互联网信息茧房的利刃。互联网已经形成这种功能:读者的查阅显示出哪一方面的兴趣,互联网会自动聚集大量相近的信息进行“喂食”。愈来愈多的信息恰是读者期待看到的内容,貌似客观的结论在信息编造的幻象基础之上自动生成。当然,多数作家具有预防小规模信息茧房的心理机制。可是,正如电影《黑客帝国》之中的“母体”那样,互联网可能形成某种巨型的、以至于难以察觉的信息茧房。能否像《黑客帝国》主人公那样冲出巨型信息茧房,这是当代作家面临的重大的考验。
人工智能ChatGPT的文学写作证明了巨型信息茧房的存在。简单地说,ChatGPT可以吸收历史存在的一切文本,并且在如此强大的基础之上构造新的文本。由于“深度学习”的能力,ChatGPT构造新的文本并非拙劣的模仿,而是显示出相当成熟的文学水准。一项有趣的文学实验是:提供10部文学名著的开头,邀请ChatGPT续写一段。必须客观地承认,ChatGPT续写的片段文采斐然。如果不熟悉这些文学名著的原文并且形成先入之见,很难说ChatGPT逊色在哪里。或许可以说,生产各种文学片段,ChatGPT遣词造句的写作能力丝毫不亚于通常的作家。当ChatGPT使用的语料库包含了互联网的全部资料时,出色的遣词造句可以完成无可比拟的模范文本——至少存在这种理论可能。一个作家只能活动于互联网某一个小小区域,他不可能横渡信息的汪洋大海,如同ChatGPT那样占领俯瞰的制高点。置身互联网的巨型信息茧房,ChatGPT占有的信息量是任何一个作家所无法比拟的。
然而,ChatGPT的缺陷恰恰在于信息与遣词造句之外。至少在目前,ChatGPT无法像人类那样拥有自己的历史,并且与这种历史产生紧密的互动。ChatGPT无法根据自己的历史体验驾驭语料库。如果说,过去、现在、未来的历史感知可能因时而异,当下的得意或者失意可能改变过往的评价或者未来的期盼,那么,ChatGPT不会出现如此复杂的波动。ChatGPT存在未来的维度吗?“农民工”“外卖小哥”“妈宝”“大白”出现于汉语之前,ChatGPT不可能使用这些词汇造句。这些词汇的创造者只能是人类。独特的历史体验驱使人类创造种种相关的词汇,并通过作家书写种种相关的文学文本。缺乏“历史”的ChatGPT无法企及这一面。无论这些“历史”的内容是什么,它绝非事先贮存于互联网,而是始终包含“现在进行时的展开”。
作家与ChatGPT的一个重要区别是,他们是现在进行时的组成部分,而且扮演主动者。他们不仅复述什么,重组什么,更为重要的是能够找到以及参与活的历史,刻画活的形象。对于文学来说,所有的信息都不多余,但是,陷入信息牢笼不可能产生一流的作品。古人说过种种睿智之言,例如“尽信书不如无书”,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,如此等等,强调书卷之外介入现实生活的意义。然而,互联网的功能如此强大,各种信息的收集如此方便,以至于一些作家开始遗忘反复阐述过的观点。只有置身于牢笼之外,才能察觉牢笼的存在;置身于互联网之外获得的观念是——互联网构成的是一个巨大的信息平台,而不能等同于更为宏大的现实本身。文学必须踏入现实本身,剥离互联网信息的既定叙述,进而展示自己的真正发现。
(作者系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、研究员。本文原载于《文艺报》2023年9月18日第2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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